【喻王】星辰坠落（８）
（十四）
王杰希结束短暂的工间休息，理了理混乱的思绪，返回人窖。目前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工作要做，他仅仅是借着熟悉工作场地的名头，再次仔细审视人窖这个场所。之前他受到的震动太大，导致他都没能冷静思考，这次不能再犯类似的错误。
他左手执一块木板，上面夹着人窖中“储备粮”的名单和几张空白纸，右手拿一支铅笔，在人窖里四处看视。他假装要照着名录熟悉每个“储备粮”的模样，实则是探听情报，想要找出人窖的管理漏洞，为日后组织人类出逃做准备。
人窖里有一道清澈水流，那是人工开凿的河渠，平日里供奴隶们日常饮水、及替人类洗涤衣物用。
他想起人窖外不远处有一汪湖泊，这道水流与湖泊应该在地下相连。假如这里的人类会潜水，通过地下河道悄悄游出窖墙，或许是一个可行的方案。
如果那个湖泊还能与外界相连，那就最好不过。
然而，他同时也意识到，这个方案存在着两个严重的缺陷：
其一、人窖里的人类会游泳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其二、河道通往湖泊的水流路上很可能设置了石门栏，没有钥匙无法通过。
他没有停止思考，在河边伫立了一会儿，随即向山坡的居住区附近走去。
人窖内设置了大片耕地，全被整齐划分成了横平竖直的田块。血族奴隶们脸上罩着防止狂躁吸血的黑色口枷，在田地里佝偻腰背，挥汗如雨。他们使用的工具并非铁制农具，而是一些粗陋的木头、石块、贝壳打成的不知名状物体，效率极其低下。
王杰希心生疑虑：
据他日常观察，血族制铁的技术已经十分完善，为何要用容易朽坏的木头石块，甚至是脆弱的贝类？
透露太多关于人类耕种的知识容易暴露身份。他暗自压下了这个疑问，继续调查。
人类的居住区一眼看去很是舒适惬意，即使窖内人类永远不可能自行生火，房屋与房屋之间也遵循了基本的防火间距，而容积率和绿化率的配置则奢侈得令人惊讶。
许多粗壮树木幽然耸立，还有的枝桠上绑了精巧的秋千，供人类玩耍嬉戏。石子铺就的小路色彩柔和缤纷，非常清新可爱，宽度仅能允许两人并行。
王杰希注意到了一处特别的房子。
那栋房子灰蒙蒙的，不同于其他房屋漂亮雅致的外观，它的构造粗陋无比，四周杂草丛生，远远看去窗户上蒙着一层厚重的污垢，稍微走近，惊出好几只毛色斑驳的兔子往外蹿。
屋门上了锁，锁已经生锈了，上面用磨旧了的粗绳挂一块牌子，写着“惩戒屋”三字。
王杰希透过玻璃往里模模糊糊看了一眼，好像没人。
“新来的，别乱碰！”背后那看守老头高一脚低一脚追过来，他褶皱横生的脖子上挂着一枚黄哨子，气喘吁吁，“你该死，那屋里关着魔鬼，你个没长眼睛的东西，看见那锁上恶魔的痕迹还敢碰！”
王杰希收住手：恶魔的痕迹？
老头抬起拐杖尖，指指锁上的锈迹：“这种长了棕红色斑的铁器都已经被魔鬼蛊惑，平常不听话的人类才关这屋里受罚，他们都是魔鬼的孩子，所以他们不怕。”
血族认为，只倚靠纯净血液生存的血族灵魂纯粹高贵，而什么东西都能消化的人类则让他们感到粗野肮脏。人类认为杂食的天性来自于神明的祝福，血族却认为这是魔鬼的产物。
王杰希顺着方向一看，一时语塞：什么“魔鬼的痕迹”，这不就是……氧化铁吗。
血族文化中有“尽力擦拭铁器”的祭祀传统，其目的大概是要保持铁器免于生锈。这把锁常年挂在屋外，林子里潮气重，不生锈才怪。
这个传统的起源是某个血族王族不慎被一把锈铁所伤，患破伤风一命呜呼，锈铁是魔鬼产物的说法就渐渐传开了。
比起铁锈，王杰希更在意的是那些“不听话的人类”。
如此有反叛精神的人类，说不定……
王杰希假意道：“伯爵府中治理严谨，怎么还会有人类敢不服从指令？”
老头听到了恭维，依旧臭着鼻子哼气，面上却抑制不住得意之色：“你个毛头小子懂什么，我在这干了好几十年，不听话的当然有，只不过最近一个那都是在十几年前了。那阵子老家主还在。扔这惩戒屋里待了不到七天，还不是乖乖当粮食。”
闻言，王杰希悄然敛下了心思，脸上仍罩着礼貌的笑容：“前辈辛苦了。”
离开前，他深深看了那栋惩戒屋一眼，直觉告诉他，里面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就在王杰希再次进入人窖调查前，莱娅听到伯爵宣见她的消息，惊喜得差点当场晕厥：“什么，伯爵大人真的说要见我！亲自见我？我可以见到伯爵大人的真容了？”
她的声音很大，其他人类全听见了，纷纷侧头，双目射出敌意的怒火，几乎欲图将她活活烧死：
……莱娅这个该死的金发表子，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勾引了伯爵大人？难道真的是靠一束花，伯爵大人怎么会收她的花！
事实上，尽管他们这么骂，他们也不知道表子具体是什么意思，只是偶尔听到替他们耕种的低等奴隶这样说过，语气甚是愤怒。
他们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认识的字也很少，所有的书本知识都来自于血界的童话书籍，标准的儿童读物，常常歌颂王子与灰姑娘奇迹般的爱情。
莱娅无暇顾及周围人的妒火，她昂首挺胸，提起层层蕾丝裙摆，从绿草地上走过，骄傲的鞋底踩碎了不少野花。她伸出一条纤细优美的手臂，兴奋地要去挽管家的胳膊，被管家一下避开：“莱娅，不要坏了规矩。”管家板着脸提醒。
莱娅不以为意。
伯爵从没宣见过人类，这次偏偏对她破例，说明她都快要成为伯爵的女人了，再过不久，她就是整个伯爵府的女主人了，这个管家凭什么对她甩臭脸。
她忿忿嘟哝了一声，决定先不和这老脸计较，以后叫这老东西好看。
管家取出一条绳子，穿过她黑色颈环的孔洞绕了一个结，栓起来拽了拽，好像拽着一头牲口。他吩咐仆人用黑布蒙住她的眼睛，又命令几个壮汉把她捆了搬到马车上去：“从地面的路上运过去。”
莱娅很吃惊，她从来没遭过这种待遇，这让她十分慌张。但一想到自己身后有伯爵大人撑腰，她胆子肥了起来，也不怕了，她打定主意一见到伯爵就告这老东西的状，说他对自己百般轻慢。
她想像着老管家做苦力受罚的模样，一时间又偷乐起来，半张脸上蒙着布讪笑，看得身边驱车的汉子头皮发麻，扬手一鞭子甩在马身上，车轱辘倏而飞转起来，颠簸得猝不及防。
莱娅素来娇生惯养，没几下就差点把半个小时前吃过的蛋糕水果全吐在马车上。等到马车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又被几个汉子抬起来上上下下地走楼梯，她挣扎地大叫，被管家用团绳结塞在口里，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哼声。
“主人，莱娅到了。”管家双手交叠在身前，往门侧一让，几个大汉抬着莱娅进来，把她往地上一撂，她立刻像个活泥鳅似的挣扎起来。
她已经愤怒到了极点，胸腔里憋着一口污浊之气，浑噩而又暴躁：
这帮无礼的奴才怎么能这样对待他们未来的女主人，等她真的嫁给伯爵，这帮刁奴……不，不用等到她出嫁，她现在就可以利用伯爵对她的宠爱杀死那群奴才！
正当她目露凶光之际，忽然一个悦耳的男声传来：
“看看你们办的什么事，我说过有求于莱娅，你们就这么把人家请过来？”
这声音温柔宛若春泉秋月，直听得莱娅僵僵愣住了。
下一秒她的半边身子酥化成泥，魂魄宛如飞上九天。
大汉们架起她，她怔怔地仿佛骨骼尽失，松软软地垮在他们肩膀上，身上绳子刷拉拉被割开，口里的绳结也被拽掉了，眼前黑布一扯——
一个温润文雅的男子正浅浅笑着，那双温柔的眼眸定定注视着她，片刻，修长的手指阖上白瓷器的盖子，伸手示意向旁边的沙发：
“莱娅小姐，请坐吧。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旁边的管家恭谦地一躬身，退下了。掩门之前，他瞥向莱娅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没有温度的怜悯：真可惜，这女人一路上的愤怒如此剧烈，血液的味道早已被她的糟糕情绪破坏殆尽了。
应该很快就没有价值了。
伯爵大人看上去对她很有兴趣，他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高贵的血族不应该和储备粮之间产生除了食用与被食用之外的任何关系，否则将影响到伯爵府的声誉。
很早以前，有个血族丧心病狂地和人类签订了独食契，类似于某种畸形的、滑稽的忠贞爱情，血族只能吸食那一人的血。最后他们双双衰竭而死，成了血界永恒的笑柄。
尽管这种荒唐事发生的可能性很小，他也十分愿意相信伯爵大人的品味，不至于选上莱娅这种劣质货色做枕边人。然而——管家金丝镜片下的眼底透着精锐的冷酷，他盼望莱娅能够早点被抛弃，最好死得惨一些，好叫其他的储备粮也不要存什么幻想。
然而伯爵大人偏偏长着一张令人幻想联翩的面孔。
莱娅见了他的容貌，惊为天人，呆若木鸡。
喻文州稍稍一扬下巴，几个壮汉上前来，将她往下使劲一摁，强迫她坐在蒙着白色绸布的麂皮小沙发上，又往她手里塞了一盏滚烫的加糖红茶。
他这才示意让下人们都退下。
莱娅只顾盯着伯爵看，恨不得一双眼睛生在他身上。忽然喻文州和她说话，她惊得差点打翻了茶盏：“什、什么事，大、大大人？”
喻文州道：“莱娅，你不用紧张。这样吧，我发问，你点头或者摇头回答我，可以吗。”
莱娅连忙点头。
喻文州招来猫头鹰，调出画面，正巧看见王杰希和人窖的管事老头站在惩戒屋前对话。
他露出一丝兴味盎然的笑：哦，对惩戒屋感兴趣。
不错的眼光。要不要把你关进去住几天呢。
旁边莱娅看见画面中浮现的惩戒屋，脸色白了白。惩戒屋是所有窖中人的噩梦，她吓得衰弱起来，胆怯地望了一眼正微笑着的喻文州：难道伯爵大人想把她关进去吗？
她做错了什么？
正在这时，喻文州说：“莱娅，画面上的年轻黑发男子，你今天已经和他认识过了，对吗。”
莱娅听喻文州没有把她关进惩戒屋的意思，松了口气，连忙讨好地点头。
“他是个低等血族，原本在后厨当差，做事笨手笨脚，糟蹋东西。可惜家里有点姻亲关系，我不好打发走他，才在人窖里给他找了个差事，无奈让你们受委屈了。”
这番话施施然抛出口，配合着喻文州的迷人风度，将莱娅迷了个七荤八素。她对王杰希的仇恨立刻熊熊燃烧，瞬间忘了之前她还给他送过花的事，恨不能马上回去将其活活聚众殴死。
“您想怎么做？”莱娅说，“请吩咐我！”
“可爱的莱娅，自从五年前你来到我身边，一直在为我提供赖以生存的鲜血，对此我心怀感激。”喻文州说，“如果不是迫于无奈，我也不想利用如此善良的你。”
莱娅跪下来：“请您一定要利用我！”
喻文州戴着白色丝绸手套，拍了拍她细腻的手背：“不，莱娅你先不要急着答应。这不是件好办的差事，你若是不同意，尚且还能从这扇门里走出去，我们可以当做无事发生过。如果同意，便不能反悔，如果办不成，你有可能会死。所以，仔细考虑好了，你到底——愿意吗。”
怎么可能愿意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好不容易能见到伯爵！
要是答应了，肯定还能再次见到他！
莱娅抹了抹脸，一腔热血上涌，连忙胡乱点头答应。
喻文州道：“既然你如此坚定，我很高兴能够将这份重任委托于你。”他停顿了片刻，
“莱娅，不管有多么困难，你一定要让我刚才所说的那个男人，爱上你。”
仿佛被人用重锤狠狠敲打了脑袋，莱娅惊呆了。
她脑中一片嗡鸣作响，混沌不清。
“这、这怎么会……”她慌了，难道不是伯爵要邀请她做夫人吗，为什么会要求她去勾引别人？
喻文州说：“我不喜凭借攀附关系就能谋个好职位的人，他们完全不需要努力就能悠闲生活的姿态令我厌恶，尤其是那个王杰希。然而他背后的靠山实力雄厚，我无法撼动。此时，莱娅，你对他展露的情谊是多么珍贵。凭借你的魅力，你一定能轻而易举俘获他的心，让他为你疯狂，为你酿成大祸。这样，我才有足够的理由赶走他，你明白吗。”
莱娅莫名又激动起来：“什、什么大祸？”
“爱上你，就是祸。”喻文州眼神深深，看得莱娅面色倏然潮红，难以自持。
她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你见过爱上人类的血族有好下场吗。”喻文州收回眼神，面色蔑然，“到时候，谁也保不了他。”
“是、是……！我、我我明白了！”
“小点声。”喻文州笑眯眯，竖起一根手指，“这是我们的秘密，敢让别人知道，你会先死一步。”
莱娅双手捂面，脸颊烫得可怕。
她觉得自己大概快要死了，竟然连威胁也能听得心跳砰砰，她是真的要死了。
不行，她太想炫耀了。好不容易被伯爵大人召见一次，她如果没有拿得出手的信物，人窖里那帮家伙绝对不会相信她被器重了，还会加倍奚落她。她得保护自己。
“那个……伯爵大人。”她扭扭捏捏，“我完成这个任务，有没有奖励……呀？”
“当然。”喻文州摘下手套，露出骨节修长的手指，三枚戒指的光芒盈盈闪烁，“你若是能让那个男人坠入爱河，我这三个戒指，喜欢哪个，任你挑拣。”
莱娅眼睛直了。
她屏住呼吸，仿佛时间静止，心脏骤停。
她完全没想到，奖励一下子就给这么大，彻底超出她的预期。
戒指是浪漫，是誓约，是所有少女做梦都渴望得到的信物。更何况，听说伯爵左手上的戒指各个价值连城，如果她能得到哪怕其中一个的话……
她咕咚咽下一口口水，梗了梗脖子，许久，终于不结巴地挤出了几个字：“大人，我愿意。”
喻文州笑眯眯地收回左手，抛给她一个丝绒小盒，莱娅打开一看，里面赫然躺着一对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的宝石耳坠。
“这是预付的奖励。”喻文州说，“它的材料是魔法晶核，用手指抚摸上面刻着的咒语，可以联系我五分钟。虽然联系是单向的，我的声音无法传递给你，不过放心，你说的话，我一定都听着。”
莱娅被蛊惑了。
最后她躺平在地，直到被架着离开时，她的脸上一直保持着某种恐怖而狂热的笑容。
喻文州命人给她全身盖上白布抬走，关门他将右手的手套也一起摘下来，扔进了垃圾桶。他扫一眼手上的戒指，心道几个破铜烂铁，能换场有趣的戏码也不错。
让我看看吧，王杰希，你会怎样对待如此可爱的她？
他惬意地倚靠在沙发背上，看着画面中王杰希的背影，静静微笑：
胆敢走错一步的话，就杀了你哦。
＝＝＝ＴＢＣ＝＝＝
王爹爹：总感觉有人在我背后搞事。
喻总：来啊，快活啊！
【最近持续龟速缓慢修文中，各位朋友不必翻旧文看我都修了啥……修文纯粹图个自我安心防止明年的我看到以前写的东西忍不住羞耻上吊撞墙，以上，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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