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王】星辰坠落（7）
（7）
冷库来得太快，王杰希有点不知所措。他从没用过这种东西，北端的人类圣都常常裹着风暴与冰雪，即使夏天太阳略微显露出她苍白的锋芒，每家每户只需冬日砸下几个大冰块藏在地窖里，便足够渡过短暂的夏天，等到最后一个夏日，家家户户还能有大捧晶莹剔透的余冰供上光明神的祭坛。
王杰希假装自己很懂，他打发走了商会的人，打开冷库的柜门，望着空荡荡的方格，踌躇片刻，闭眼默念圣人的教诲，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到底怎么用，不如交给喻文州来吧。
他叹了口气，有些心虚地摘下大衣反手给自己披上，系上扣子：“小文，我去上班了，冷库你先用着，注意休息，困了就睡，不用等我。”
喻文州温温柔柔，笑眯眯：“王先生，早点回来。”
闻言，王杰希伸手戴上兜帽，掩去了面颊上陡然升起的一丝温度，退身出门了。
漫天星云和寒凉的月光交相辉映，照得王杰希的大衣泛出了陈旧的白。每当他独自一人走夜路，总会想想那些平常无暇思考却极为重要的问题。如今他和喻文州越来越熟悉了，也许是时候进一步向喻文州打听有关贵族的情报了。
偶尔他也会想起童年那个血腥的夜晚，理智全无的血族狂暴地冲进小镇，手无寸铁的亲人恐惧地倒在他的面前。年幼的他瑟缩在床底，心中充满恐惧与仇恨。每当这时，他就会摇摇脑袋，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段往事。
无故流露出太多仇恨的情绪会暴露身份，他必须懂得克制。
这天他到岗，管家通知他，他的工作改成饲养人窖了。
王杰希起初不明白什么是人窖，管家面色和蔼，似乎没有不悦，心中却暗道这人好没见识，难道不知豪门贵族都兴养人窖。管家收了收皱缩的下颔，尽管好像一只老态的鹈鹕，却依旧优雅：“算了，你跟我来。”
管家领着他，二人一前一后，穿过数座奇异园圃，行过几条走廊密道，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达目的地的，管家按动机关，顶上石块挪出一个窗样的豁口，有石头台阶通上去。
王杰希走上去一望，只见满眼青绿森林郁郁葱葱，远处还有一汪蔚蓝湖泊粼粼闪着细碎的日光，仿若世外仙境，见之忘俗。
“这是哪？”他问。
“你回头看一眼。”管家说。
王杰希一回头，一道灰黑色弧形围墙赫然横亘在他眼前，带着无言的压迫感，冰冷地伫立着，堵尽他的视线。王杰希不由愕然，这样突兀的建筑，出现得太煞风景。
管家把一串钥匙交到他手上：“这些可以开围墙里所有的锁，都交给你了。里头有几个老仆，你跟着他们好生学学怎么养人，活儿干得好了自然有赏。话不多说，我先走了。”
王杰希接了钥匙串，沉甸甸的，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开了第一道门锁。那门非常沉，他刚推门走进去，门就在身后砰然关上，生怕他逃了似的。
里面院子里坐着两个懒懒散散的仆役，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听见他来了，老头不耐烦地用小指甲挖耳朵：“混账小伙子，来也不知道轻点关门，我刚打瞌睡呢，哪里就吓死我！”
老太太尖着嗓子，伸手一指：“还不快，跑麻溜点，把三号库的水果送进去，每个储备粮配一个蛋糕一个苹果半串葡萄，办不好弄死你，快去！”
王杰希答应着去了。他不熟悉这些钥匙，一个个试了许久，终于打开了所谓的三号库，只见里面早有三架手推车等着，上面摆满了碟子，每碟都盛着有相应份额的水果和蛋糕。
他推出其中一辆，寻到有“人窖”字样的门前，开锁进去——
骤然明亮的光线几乎短暂地剥夺了他的视线。
他本能地伸手一挡，别过脸去，等到双眼终于适应了光线，望去一看：
那是一个宏大宽广的封闭空间，天花板上悬满了光明炽热的灯盏，照得此间宛如白昼，温暖得好像人类南都的春天。地面上铺满了鲜美翠绿的芳草，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野花，开得热烈又灿烂。远处群山绵延起伏，水流粼光淙淙，伫立着十几栋造型别致可爱的小房子，近处几群人类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男有女，各个衣着光鲜可人，头发柔软顺泽，皮肤细腻光洁，样貌俊俏标致，仿佛上天的宠儿。
一时间，王杰希难以置信，他极力掩饰自己的惊愕，忽而鼻子一酸，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这里都是人类，他的同伴。
他竟然在血界找到了这么多的人类。
年轻人类们的脖子十分纤长白皙，然而全都锁着一个细细的黑色颈环，上面装着一个小巧的机关把手，只要轻轻一旋，内置的刀片便会旋割出血来。
显然，他们被血族当做储备粮，牲畜一般地饲养起来，没有自然的寿命，也没有天性的自由。
王杰希缓缓推着手推车，视线从那些人类身上一一扫过，他们神情新鲜快活，似乎并没有遭受多大的磨难。王杰希的心情难以轻松，他的目光渐渐凝重地胶着在那一张张笑脸上，他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然而只要有一丝机会，解救这些同类就是他应当肩负的职责。
那些人类正在说笑，忽见王杰希推着食物来了，纷纷露出天真欣喜的神色，纷纷站起来，衣裤裙摆上稀稀落落抖下青翠的草屑，欢快地朝他挥动着胳膊，有的还朝他抛出飞吻，吹口哨：“下午茶来了！”
于是哄笑着一涌而上，争相去领王杰希派发的水果和蛋糕。王杰希被这架势弄得有些茫然，他们的举止毫无秩序可言，而且他不明白仅仅是领到这些点心，他们为什么能高兴得好像庆祝节日，难道是过于饥饿？
他盯着那些人类保养得当的肌肤和红润的面颊，很难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
水果和蛋糕的确很珍贵，但从前他相熟的那些素日粗茶淡饭的人类同伴连更珍稀的赏赐都领受过，从来都宠辱不惊，面不改色，导致他一直以为得到食物理应是缄口沉默的过程。今日如此一番出乎意料的喧闹刷新了他的认知，他不得不命令他们后退，按照身高列队，由矮到高依次领取。
事实上这些人类的生活比一般的贫民血族还要优越，定期还有低等血族奴隶进来替他们打扫房屋、按摩保养之类，食物还有专门的血族厨师研制调理，久而久之养得胃刁脾气也刁。对于一般的血族仆役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只有管事一类级别往上的大血族才能叫他们毕恭毕敬。
之前也有个低等血族的小使役负责发食物，性子懦弱，由着他们抢着拿吃的，如今突然换成了王杰希，他有一双血族罕见的漆黑眼睛，目光冰冷冷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尤其那双眼睛还诡异地不对称，平白叫人发怵，往那一站威压好似煞神，手掌往推车把手一扣，竟令原本闹作一团的人群忽然间鸦雀无声。
“排队。”王杰希环顾一圈，“我数十下，不能按高矮顺序站好的人没有食物。”
他勉强能理解这些人类从小被饲养，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文化教育，他愿意先教他们一些关于秩序与效率的基本规范。他以前被委派过赈灾的任务，即使给饥民发放粥饼的时候也是按着排队的规矩，既然这里都是人类，当然得遵循人类世界的规矩。同时他必须在一开始就确立自己处于领导者的地位，日后他们才更有可能听从自己的指挥发起反抗，夺取自由。
人类们见王杰希如此发号施令，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他们眼力都很毒，看得出王杰希只是个“低等血族”，纷纷暗骂这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太不识趣。可听管家爷说，这是伯爵大人亲自委派下来的新使役，指不定就是看以前他们过得太嚣张，才找了这么个主儿来压一压，警告他们要听话。
他们这样想着，刚刚还升起的不忿之心立刻被胆怯冲散，看向王杰希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畏惧，犹豫之间，只听王杰希已经开始数数了，才慌忙稀稀拉拉地站好，等着发食物。
王杰希巡视两眼，点了点头，说：“很好。”才开始发放食物。
一车不够，再推一车来，他们连着搬空了三车甜点，各个一拿到吃的脸变得飞快，立马喜笑颜开，同时又警惕地看了王杰希一眼，见他没什么别的命令，才放心地继续去嬉闹玩耍了。
有个年轻的女性人类临走前还不忘提起裙摆向王杰希行了个礼：“谢谢您，伯爵大人的使者。”说完，顺便俏皮地抛了个飞吻。
王杰希低头收拾着车盘，他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搭讪深感不自在，却也只有回礼道：“客气了。”
那位少女似乎被他的举动吸引了兴趣，她好奇地凑过来，大胆问道：“我叫莱娅，您呢？”
“王杰希。”
莱娅撩了撩自己金色的波浪卷发：“您看我，有魅力吗？”
王杰希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保险起见，他回答道：“是的，您很有魅力。”
莱娅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她用手指缠绕着自己的发尾，嘟哝着说：“伯爵大人平常最宠的就是我，但是最近他不太点我的牌了，您说，是不是我不漂亮了？”
王杰希闻言，睁大了眼睛。
他诧异极了，然而渐渐的，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心内如坠冰窟，一个令他遍体生寒的真相正在慢慢成型。
半晌，他强笑道：“怎么会，您青春正盛，风华正茂，怎么可能不漂亮。”
“哼，我跟您说啊。”莱娅指了指身后一个正在啃苹果的黑发少年，怨愤道：
“那个家伙，就是肯特，本来之前都不怎么得宠，最近不知怎么伯爵大人总点名要用他的血。我就不明白了，难道他长得比我好看，还是声音比我甜美？”
她越说越气，气得胸脯不断起伏，眼里几乎要落下泪来，回身拿了一束花，硬是要塞给王杰希，“您能帮我把这个转交给伯爵大人吗？请告诉伯爵大人，我没有忘记他，我还爱他。”
王杰希接过花，一言不发。
这番看似稀松平常的女儿家琐碎言语，剧烈地刺痛了他的神经，他紧紧咬住牙关，几乎要把那束可怜的鲜花从茎干上拦腰捏个粉碎。
面前女孩的眼神如此纯真无邪，却给了王杰希沉重一击：他能接受人类无知、无序、甚至是欺软怕硬的劣根性。可他不能忍受这样赤裸谄媚的奴性，还这样理所当然、大大方方展露在他面前，一览无遗，逼迫他不得不看。
人类自甘情愿的奴性，是比血族的统治还要恶劣一百倍的敌人。
他怕是难以打开他们身上的枷锁了。
“使者大人，使者大人？您怎么了？”莱娅见他半天不说话，忙揩了揩眼睛，连连发问，“难道是不方便给伯爵吗？”
王杰希眼底酝酿着可怕的风暴。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平静淡漠。
他听见自己说：“我不确定可以我见到伯爵，所以请你不要抱有太大的期望。”
“无论如何您肯帮忙就好！”莱娅笑了，开心地吸了吸鼻子，拿起一朵花插在王杰希胸前的口袋里，“这是给您的，祝您今天心情愉快！”
王杰希克制地点一点头，转身离开了。
他的手在颤抖，他仍旧无法平息自己的愤怒。他抽出胸前的鲜花，花开得纯白娇艳，落在他眼里，却是又无奈又痛惜的景色。
也许他还可以救救这个名叫莱娅的女孩。
然而，王杰希不知道的是，今天在人窖里发生的一切，早已被喻文州尽收眼底。
他坐在富丽堂皇的起居室里，一边端着白瓷杯轻轻搅拌着杯内新鲜的血液，一边悠闲地观看着猫头鹰的记忆影像。画面上王杰希每一丝轻微的颤抖，每一丝隐晦的愤怒，每一丝精彩的错愕，都让他浑身上下兴奋得几乎沸腾起来。
王杰希，王杰希，你真是个有趣透顶的家伙，我好像越来越中意你了，该如何是好。
他对于品尝王杰希最后的绝望已经迫不及待，可理性告诉他这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这是一盘需要精巧算计的棋局，唯有提前布下天罗地网，才能精准无差地收获丰美的果实。
让我来看看，你到底会不会把花送给我呢？不不不，这个问题一点也不好，花到底给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喻文州微微一笑，抬手摇铃，招来了门外的管家：“到人窖里去，把那个叫莱娅的人类提出来见我。”
管家面露难色：“主人，这……肮脏的人类怎么能够进入您的起居室呢，这不符合规矩。”
喻文州温和催促道：“快去吧，我有事让她帮忙。”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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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文：生命不息，搞事不止。（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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